学生党和上班狗的9月，都是在盼望十一长假中度过的。国庆黄金周，往往也是每年旅游业最兴旺的时期之一。假期临近，计划出游的人们早已开始蠢蠢欲动。

本文是一份关于国庆假期的问卷，其中有我们熟悉的作家、记者，也有上海的退休工人，以及一边做育儿嫂一边写作的范雨素。他们的回答让我们看到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旅行方式，旅行对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意义。

受访人

范雨素

，湖北襄阳市襄州区打伙村人，初中毕业，在北京做育儿嫂，业余时间写作。曾在正午发表《农民大哥》《我是范雨素》。

阿乙

，小说家，他最新的一部作品是《早上九点叫醒我》。

周轶君

，曾任新华社常驻中东记者，凤凰卫视资深国际记者、时事观察员。曾出版《离上帝最近—女记者的中东故事》。她最新出版的作品为《走出中东》。

小转铃

，专栏作者，匹兹堡大学博士候选人。

陈蔷英

，63岁，上海阿姨，退休工人，旅游爱好者。

Q：长假最大的好处是什么？

范雨素

：家政工长假放三天，可以有三天时间，和孩子在一起。

阿乙

：是人获得一个重新思考自己在这唯一一场人生中功用的机会。他终于摆脱工业社会的持续性压迫，不像一头驴那样被蒙着眼睛围着磨石转圈。从此有一些人转变思想，成为英雄。

周轶君

：慵懒。接着就内疚。真没看出什么好处。

小转铃

：长假对提升幸福感并无奇效，但长假使星际旅行勉强成为可能。就拿访问月球这个新手训练级别的任务来说，以目前的技术，载人飞船需要至少一到两天才能到达月球轨道，要在月球表面着陆(自费项目)，乐观估计还要两三天，掏出自拍杆拍上几小时就全速回程，应该能赶上长假后第一天上班的堵车高峰。

陈蔷英

：最好的是能在家休息，朋友们在一起打打麻将。

Q：长假最令你难受的是什么？

范雨素

：没有难受的事。

阿乙

：在湿滑的山石间，和拥挤的人群一起爬山。

周轶君

：我在香港，没有长假。假设有，是慌张。不知干吗好，干吗没早点规划，为什么机票都没了，酒店都订满了，不出去我错过了什么……满满的焦虑，然后就放完假了。

小转铃

：对一切假期我的态度都是逆来顺受。

陈蔷英

：最不好的是交通堵塞，旅游的人太多，出去玩的话太拥挤了。

Q：第一次国庆长假在做什么？（1999年）

范雨素

：记得，1999年是国庆的五十大庆。我带孩子去天安门广场看花篮。那一年，每个省各在天安门摆个花篮。湖北省的花篮表述内容是，黄鹤楼、三峡大坝、诸葛草堂。我看到湖北的花篮，脑子里弹出了“云横秦岭家何在”。顿时泪落如雨。

阿乙

：离开县城，搭乘火车，去外边面试。铩羽而归。

周轶君

：给我三天找下日记……真不记得了。可能是从北京回上海家里，坐火车坐到全身麻痹，也可能是留在北京跟朋友们玩。有一次从定福庄二外骑自行车，一直到潭柘寺，横穿整个北京。

陈蔷英

：在家玩玩嘛，夜晚带女儿去南京路步行街看灯。南京路，上海人的象征呀。说灯，也就是房子周围放些霓虹灯，以前看这些灯是比较稀奇的，也没有什么电视节目，凑凑热闹，人看人啊。一路上还有人卖那种塑料榔头，挺大的，充气的。我们就买了互相敲来敲去，打打闹闹。陌生人之间也打。现在没有了。

Q：你认识的最会过长假的人？

范雨素

：我认识的最会过长假的人，是我的一位雇主。她说，让婴儿多看人脸，能提高婴儿的智商。七天长假，她带着孩子游故宫，登景山，逛了颐和园，登上了长城。她说，七天长假，她按照科学道理，让孩子看了很多人的脸，提高了宝宝的智商。可怜天下父母心。

阿乙

：我自己。从2013年到现在，自从公司偷偷与我解除关系，我就再没去找工作。有时候周日的晚上还有忧虑，觉得应该早睡，因为次日要上班。过一会儿，我才能排解这一不愉快。

周轶君

：一定是有三个娃的妈妈们。她们会提早一年把所有假期都订好，我在这个群里特别容易遭到鄙视。一次说漏嘴，提起某个新开的可以带小孩去的度假酒店，我自己没去是老公带着孩子去的，妈妈群的气氛顿时凝固了，我蹑手蹑脚离开了聚会现场。

小转铃

：趁长假包了十斤猪肉茴香饺子，会过!

陈蔷英

：我们农场一个同事，和我一样大，男的，退休了。他是旅游爱好者，热心人，愿意为大家付出，老是找旅行社，组织大家出去玩。一般我们都有三十个到五十个人。这次“十一”我们还有43个人到海安玩。

Q：“我一定要……可是……”

范雨素

：我一定要过上童话里的幸福日子。可是我的生活颠沛流离，坎坷离奇。

阿乙

：我一定要做的事情，掂量清楚了，就会去做。做不了，或者做了有害道德，我就劝说自己意淫一下得了。

周轶君

：我(下次)一定要提早规划长假，可是长假总是不请自来。

小转铃

：我一定要让所有人类都变得和我一样不爱工作!可是我目前只完成了这个目标的七十三亿分之一。

Q：最不喜欢的地方是哪里，为什么？

范雨素

：没有最不喜欢的地方。

阿乙

：国内的陌生城市。到处是敌意而漠然的眼神。没有和解的可能。

周轶君

：嗯，目前为止是莫斯科。我在那里转机待了几个小时，在路上经常被人撞，遇到的人比较粗鲁，餐厅服务员“势利”二字写了一脸，大概因为那次跟摄影师都没穿啥好衣服。但这只是浮光掠影的印象，如果再去很可能改变。没什么特别不喜欢的地方，哪里都有可爱之处，可恨也能看出可爱来。

小转铃

：最不喜欢的地方是中国各大旅游景点的厕所，尤其是长假期间的厕所，因为又脏又臭还不一定能挤得进去，感觉很失败，怎么连吃口屎的小小心愿都无法得到满足呢。

陈蔷英

：最不喜欢台湾!逼着我们买东西买东西买东西买东西!

Q：世界上哪个地方让你感觉最幸福？

范雨素

：在香港的山顶咖啡店，鸽子在人群中徜徉。心里觉得，生命和生命之间不是那么残忍。心里荡漾了幸福的涟漪。

阿乙

：作为旅客临时去的威尼斯。

周轶君

：那还用说，家里的床。尤其坐长途经济舱的时候。

小转铃

：感觉非常幸福的地方有很多，比如维苏埃火山山顶的破烂小酒吧，一杯带烈酒的卡瑞脱咖啡入喉，感觉这是要上天啊，还有奥兰多环球影城里的哈利波特禁忌之旅，童年梦成真几乎激动落泪……如果一定要评出个最幸福的地方，那只有神圣被窝不可替代。

陈蔷英

：最喜欢东北线路游和新疆线路游。这两条线风景好，很美丽，坐火车专列，不累。都是跟农场同事一起去的，大家志同道合嘛。

Q：描述一段童年旅行经历？

范雨素

：童年，约四岁时。母亲领我进了一次襄阳城。我在商场看见了一辆童车，哭着，闹着，在地上打滚，要买。母亲把我的外套脱了，蒙上了我的眼睛。

阿乙

：童年我追随着学校的大部队，活活在六一儿童节走丢了。下了大雨。我躲在别人的屋檐下。后来再走上马路，被我最大的表姐看见。吃到人生第一块鸡蛋糕。当时的黑夜里，有一些光芒在闪耀。是找我的电筒的光。

周轶君

：大概十岁，跟我妈去杭州玩，住在妈妈朋友的家，朋友出去了，就是一间空房，像现在的airbnb。印象深刻，因为现在单独跟妈妈旅行的机会不多。记得那时候刚开始用彩色单反相机，妈妈经常举反了，给我拍照的时候镜头对着自己。

小转铃

：因为父母都是旅行狂魔，所以从襁褓起就一直被携带着四处旅行，可以说我整个童年就是一段漫长的旅行经历。印象比较深的是五岁时爬泰山，服食茶叶蛋十余枚，登顶速度极其惊人，怀疑是靠灵体附身，因为我现在爬个两楼都有点喘。

Q：旅行中，最难忘的一顿饭？

范雨素

：是在火车上第一次吃火车的盒饭。觉得好吃极了。比母亲做给我们的饭好吃百倍。

阿乙

：在米兰吃到出版商请的一顿什么，忘记了。只是记得最终发如霜雪的他说，这个馆子他吃了三十年。随后，他的妻子，带着她的朋友也来吃这个馆子。

周轶君

：去韩国白翎岛采访。朝鲜(最大嫌疑)不久前击沉韩国的一艘军舰，天安号，这片离朝鲜只有十公里的海域死寂。跟着一个当地渔民出海，打点海鲜晚上吃。摇啊摇，她忽然扔过来一只海胆。刚捞上来，用刀划开，直接吃。我一口吃哭了。太鲜了。现在不记得那味道怎么描绘了，当时就是眼泪往上涌。后来才知道，某种味觉神经跟泪腺是搭在一起的(我的科学词汇有限，见谅，反正是这个意思)。自那以后，一般不吃海胆，除去那一顿，其他都是嚼尸体。

小转铃

：十年前，在那不勒斯的一家青年旅馆，同住的人教我做意大利面，我们站在阳台上吃面，看楼下两群人，拿着钢管对殴，追逃，头破血流，一场大型意式魔幻。

陈蔷英

：在赣州，在那里吃的红米饭，挺好吃的!那是很土的一个地方，也是农场同事带去的，这种米饭别的地方没有。

Q：最特别的住宿经历？

范雨素

：在麦当劳里枯坐一夜。

阿乙

：二十来岁时去长沙，住的房间是合住的。不放心自己随身携带的几百元钱。有一位赵姓当地朋友说，不要担心，你担心人家，人家其实更担心你。次晨我醒来，果然看见那位房客抱着行李箱在睡。

周轶君

：头一次单独旅行，住在山西五台山附近。一个晚上60元，房间里三张床，另外两个人职业有点引发猜想(不谈细节了)。第一次一个人住，难免有些紧张。前台说先付钱才住店。给了一百，对方说现在没得找，等一会。半天也不给，也不敢跟人要，心想算了，就算被骗40，也好过跟他们要被打一顿。到了晚上忽然停电，紧张死了。好容易说服自己睡着了。半夜被人推醒，一睁眼，烛光衬着一张陌生男人的脸，吓得僵住。那人说：“我是前台夜班的，找你40。”给完钱他走了。不知是我没锁门，还是屋里另外两个人出去时又打开。第二天早上飞奔离开。白天店里的人其实相当和蔼，其中一个骑摩托把我送到附近车站，还没收钱。

小转铃

：为了追求小清新的住宿体验，大半夜赶到萨尔茨堡乡下一家旅店投宿，却被告知客人已满，于是决定在她家后门回廊的长椅上露宿一晚，差点冻成了狗，迷迷糊糊睡着后，梦到自己半身浸泡在冰海中行走，一边走一边哭。清晨醒来，睁眼就是山岚氤氲的翁特斯山，清新俊逸如同仙境，但是整个人已经是个废人了。

Q：旅行中乘坐过的最奇怪的交通工具？

范雨素

：北方叫作麻木，南方称为慢慢悠的一种农用三轮车。坐在这样的农用三轮车里，摇摇晃晃，颠颠簸簸。恰如人生。

阿乙

：轿子。

周轶君

：从尼泊尔首都加德满都飞去边境蓝毗尼(传说佛祖出生的地方)。飞机座位是单列的，一直溜，一架飞机就十几个乘客。空姐端着一盘——不是饮料，是棉花过来。每个人耳朵里要塞棉花团，因为飞机旧，会太吵，升降剧烈耳膜也受不了。飞机没有雷达，全凭飞行员两只眼睛看，在喜马拉雅雪山群中穿梭。惊险是惊险，但窗外壮丽的景色，连绵不绝蔚为大观，如入无我之境。

小转铃

：几年前，在北京五道口附近坐过骡子拉车。

陈蔷英

：我老公在沙滩上开过一次吉普车。

Q：旅途中遇到的最有趣的人是？

范雨素

：两个江西赣州的男青年，带着帐篷，要在日喀则过夜。还要去尼泊尔，花十元人民币，吃上一顿如满汉全席一样的大餐。

阿乙

：每次旅行中都会有一名类似古代皇室的宠臣的角色，不停地讲笑。他们付出很多心血，只为使众人不过于无聊。

周轶君

：只能算我老公了吧。我们在飞机上认识的，一路聊，现在有两个娃。

小转铃

：在那不勒斯遇到一位来自县的大哥，神学院毕业后被教廷派到那不勒斯当神父，走在路上被南意强盗从背后打了一闷棍，昏迷了两个礼拜，从此和那不勒斯结下不共戴天之仇。

陈蔷英

：有一次我们到了黄河壶口瀑布，一个陕西人，又是唱，又是跳，我还给了他钱。他以前上过央视晚会，唱的陕西民歌，唱得好啊。

Q：旅行中丢失的最贵重的东西？

范雨素

：没丢过贵重的东西。

阿乙

：没有。到现在，我还没丢过钱包。这跟我谨慎的习惯有关系。小时候，我的爷爷总是在栓门之后再在门后堆一些桌椅之类的，这让我印象深刻。有一天，爷爷说，你们也来摆摆看。于是我们这些孩子也去搬桌椅。

周轶君

：还好，我看东西看得还紧。不过，最近有一次在法国第戎附近一个二手集市，挑了一堆好看的首饰，付了钱没拿货。想起来时已经距离那座小镇一百多公里。

小转铃

：我一开始旅行就完全变了个人，展现出一个处女座可怕的管理能力和运筹能力，所以，丢过最贵重的东西，大概只有我的C-cup吧。

陈蔷英

：我没丢过，我蛮仔细的。

Q：旅途中最不能忍受的是什么？

范雨素

：没有。

阿乙

：人和人之间的陌生感。摆明了是不想和别人有所交道的那种防备的眼神。

周轶君

：厕所臭!厕所臭!厕所臭!

小转铃

：早年旅行，怕与人同行，不能自由自在。现在怕穷游。

陈蔷英

：卫生间特别脏。呼伦贝尔大草原，在大草原上上的卫生间。怎么上的?就围巾围起来啊。

Q：旅途中有过艳遇吗？

范雨素

：二十岁那年，决定当个北漂。北上的列车上，遇上了一位探亲假结束，回部队的士兵。他长得高大，彪悍，英挺。我们双目对视，一见钟情。他给我留了三个地址，一个部队的，一个老家的，一个北京的亲戚的。我和他在火车上分手后，没有再联系。因为童年，每天跟在一帮能上天入地的哥哥姐姐屁股后面混，受了他们的打击，过分自卑，不相信灰姑娘能遇上白马王子。错过了这段迷死人的艳遇。

阿乙

：没有。很可怜。

周轶君

：对于处女座而言，洁癖是上线(还是上限?)，挑剔是下线。

小转铃

：很遗憾，绝大多数不能称之为艳遇，只是性骚扰，还遭遇过强奸未遂。

Q：旅行中最离奇、荒诞、搞笑的一件事？

范雨素

：没有遇上过。

阿乙

：好像没有呢。

周轶君

：好像每次回来都有很多搞笑的事情在饭桌上讲，讲完竟也忘了。也有些体验不足为外人道。还是说件荒诞的。不算“旅行”吧，就是当年北约空袭利比亚，我在那里前后待了两个月。白天采访报道，晚上经常空袭，频繁了也不算新闻。那段时间正准备考雅思，去英国上学。于是外头北约战机叮咣轰炸，玻璃震动，房间里在做雅思题，想起来也是错配得认真。

小转铃

：坐火车到庞贝，晚上十点多，想找个路人问要投宿的旅馆怎么走，靠很近了才看见路人手上拿着把刀，感觉是要去揸架，那人还算客气，问我什么事，我尴尬摆摆手说没事没事，一路提防着找到旅馆，总算松了口气，一边办理住宿手续，一边跟前台的小哥吐槽，小哥淡然一笑，拉开抽屉拿出一把刀说：“你说的是这个么?”当时，感觉自己像猪八戒，连吃八个包子后发现包子是癞蛤蟆变的。

陈蔷英

：没有。

Q：想去而一直没去的地方？

范雨素

：想去三个地方，一直没去。

一是希腊的科林斯。因为九岁时，看了一篇文章《哲学家如是说》，介绍第欧根尼的。九岁的我，给自己立了一个一生的理想，当中国的第欧根尼。可惜自己生性愚钝，只会背哲学家的名字，看不懂哲学书。当不了第欧根尼。剩下的念想是到科林斯去，找垃圾桶，在那里躺上半日，做个形式上的第欧根尼，向心中的偶像致敬。

第二个地方是江西的九江。因为陶渊明是官场版第欧根尼，是古典自然主义哲学家，所以是我的偶像。我一直想去而不得。我把《陶渊明集》在脑子里勒石以刻。我想去九江，找到陶渊明锄豆的地，锄上一日的草。日暮时，看看门前的南山。得上半日的悠闲，可抵得十年的尘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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